第592章 我心匪石(1 / 1)
深夜时分。
太平山山脚,一行三人沿着一条清澈小河,缓步行走。
两个男子走在前头,身後一丈左㱏,跟着一名背剑女子。
在锺魁这边,宁远详细问了问,太平山现如今的情况。
锺魁知无不言。
大战过後,太平山折损严重,门内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
境界最高的,就是两人身後的黄庭,被白猿腰斩的她,跌境至龙门。
以往的太平山,本就青黄不接,现在就更加惨淡了,一座宗字头仙家,居然没有一位地仙修士。
锺魁说道:“太平山平乱有功,後续八九不离十,文庙会派人前来,仔细考察一番后,由书院出力,帮忙重建太平山。”
“只不过这件事,没有那麽快,书院无法完全做主,需要传信去往中土文庙。”
“大概需要三五个月,这段时间我也会留在这边,帮忙联系百家之一的墨家修士,重新勘验山水,打造修道宝地。”
书生事无巨细,将後续需要做的事,一并说了个清清楚楚。
宁远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提醒道:“太平山经此大劫,一宗萧条,我养伤的这些时日,有没有什麽宵小之辈,想要落井下石?”
这话没什麽问题。
太平山从原先一洲数得着的大宗门,瞬间跌落谷底,只看表面实力,连一些二流宗门都比不上。
被歹人惦记,也是实属正常。
偌大一座太平山,虽然没落了,可到底是绵延数千年的宗字头仙家。
虽然龙脉灵脉什麽的,已经没了,可总有别的底蕴。
比如太平山一脉的道法神通。
对宁远来说,这东西当然没什麽价值,可一本直指上五境的道法,对绝大多数的山上势力来说,就是求之不得的宝物。
锺魁点点头,沉声道:“有。”
宁远停下脚步。
书生跟着停步,说道:“其实在那日大战还没结束的时候,太平山四周,就来了不少人。”
“多是山泽野修,没打算帮忙,一直在远远观战,等到打完了,特别是在你剑斩那头飞升境大妖之後,这些人就跑了出来。”
宁远问道:“是为了抢夺那头飞升境,还有老天君陨落後的琉璃碎块?”
锺魁点头又摇头,“不止,抢琉璃金身的,抢破碎灵脉的,杀人夺宝的,都有。”
宁远笑道:“想必你锺魁已经把这些人都处理了?”
书生点点头,“都杀了个一乾二净。”
“回头等我家先生议事返回,我会回一趟大伏书院,看看能不能在他老人家那边,讨要一件书院信物。
之後安放在太平山主峰,暂时作为护山大阵使用。”
读书人做事,慢是慢,但确实想的周全。
没来由的,宁远忽然说了句辛苦了。
锺魁脸色尴尬,咂了咂嘴道:“你小子,这话不是应该我对你说吗?”
宁远哑然失笑。
好像也是,这次桐叶洲大妖作乱,一洲之地的山上仙家,谁都能担点责,唯独他这个剑气长城之人,没理由涉足其中。
他百般谋划,告知给锺魁几头大妖的底细,本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没必要来这一趟的。
抱着家中美娇娘,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不就好了。
可是这把剑,到底还是出了。
两人最後站在河边,蹲下身,望着水中明月。
宁远取出两壶酒,其中一壶递给锺魁。
锺魁抿下一口,忽然问了一句废话。
“宁远,为何要这麽拚命?”
一袭黑衫的年轻人摇摇头。
“没死就不算拚命。”
书生揉着下巴,笑眯眯道:“宁远,说句实在话,其实你要是肯花费个三五年时间用来读书,未必就不能凭自己本事,弄个君子当当。”
宁远打趣道:“君子太小,看不上。”
“我要是哪天发奋读书,绝对不做什麽君子,这种不上不下的职位,最是耗费心神。”
“要做就做学宫圣人,神像被人搬到庙内,什麽也不干,就能有功德加身。”
锺魁神色无奈,幽幽道:“其实做圣人,也没那麽轻松的。”
“我知道。”宁远面带微笑,侧身看向他,“所以我就没想过当个读书人。”
“这辈子练剑就可,读个屁的书。”
“道理这东西,又不只是书上才有,行走江湖,哪里瞧不见?”
“不分贵贱,圣贤典籍上有,民间杂书上有,庙堂有,江湖有,山上仙家有,市井坊间也有。”
锺魁再次喝下一口酒水,点了点头。
“大慰人心。”
宁远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笑问道:“怎麽样,是不是觉得,我虽然没读过什麽书,但其实学问,已经不算低了?”
青衫书生撇撇嘴,没回他这番话,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摞纸,塞到了宁远手上。
“欠你的符籙。”
宁远赶忙放下养剑葫,用手指沾了点口水,仔细的数了数。
完事之後,年轻人皱眉道:“嘛呢?”
他一把攥住锺魁的衣领,怒道:“他娘的,狗日的钟魁,就十张,你打发叫花子呢?!”
书生面无表情道:“松开。”
宁远不为所动,怒目相对。
锺魁两手一摊,无奈道:“先欠着不行?”
“短时间内,我也画不出更多,你把我剁了也做不到啊。”
邋遢男人伸出一手,掐了掐自己的脸,没好气道:“你仔细瞅瞅,我现在这模样,像是能画符的样子吗?”
青衫书生现在,不止是模样邋遢,浑身上下,瘦的跟个猴一样,眼眶塌陷,像是被女鬼吸干了精魄。
之前那场大战,此地三人,皆是负了不轻的伤势。
黄庭被一剑砍了个半死,自不用多说。
锺魁那日连续画符,精气神下降的极快,最後为了请神下界,差点把自己的气血损耗一空。
关键还没请成功。
宁远讪讪一笑,松开他的衣领,继续喝酒。
沉默许久,他忽然轻声问道:“锺魁,有没有想过……”
“自己是某个大修士的转世?”
书生点点头,直截了当道:“想过。”
宁远又问,“就没什麽想法?”
锺魁笑着摇头,“有什麽想法?能有什麽想法?”
“锺魁就只是锺魁,一个读书人而已。”
“日子照旧,该如何就如何,真假什麽的,对於咱们这种修道之人来说,最是无关紧要。”
读书人眯眼而笑,“世间人,无论山上还是山下,终究不过一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罢了。”
宁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仅看这番见解,貌似锺魁比之那位白玉京三掌教,还要来的道行高啊。
傻逼陆沉。
酒过三巡,锺魁开启了话匣子,他对宁远甚是好奇,什麽都问。
问了那座剑气长城,是不是真有十几万里长,高度是不是能与青天接壤。
问了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总共有几头,是不是个个显化真身,都有万丈之高。
还问了那位枯坐城头的老大剑仙,是不是当真如传闻所说的一样,是那十四境巅峰,剑术冠绝人间。
宁远大部分都如实相告,少部分则是闭口不言。
锺魁酒量其实不错,但比之宁远来说,可就只能算是一般了,没过多久,他就告辞离去,他在太平山山脚那边,也搭建了一座茅屋。
走之前,醉醺醺的邋遢书生,还对他一个劲的挤眉弄眼。
宁远没有回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坐。”
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後的背剑女子,立即走到跟前,挨着他坐下。
宁远一挑眉,“坐远点。”
黄庭就挪了挪屁股,两人之间空出三尺宽。
然後就没话说了。
男子蹲在岸边,默默喝着酒水,女子则是坐在河畔,双脚悬空。
抬眼望去,十五的月儿,就是比平常时候来的好看些。
又大又圆,能不好看吗。
世人总喜团圆。
宁远掐了掐手指,算算时间,等到下一个月圆,可就是中秋了。
男人说道:“这两天我就会走。”
黄庭嗯了一声。
宁远又道:“太平山这边,有锺魁坐镇,应该出不了什麽事。”
“你最近就不要想着下山了,当了太平山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样子,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女子又嗯了一声。
宁远没好气道:“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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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立即小声回道:“听见了。”
看着这个半点不像女剑仙的太平山黄庭,男人一拍额头,深感无奈。
黄庭轻声问道:“怎麽了?”
宁远叹了口气,“我突然有点换了想法,寻思着要不要现在就走,同时把你从我地支一脉划出去。”
黄庭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宁远晃了晃脑袋,继续与她说起了正事,“明天太平山上,你召集一下,开个祖师堂议事。”
“一宗上下,上到宗主掌律,下到内外门长老,一系列该有的位置,都要先定下来。”
“偌大一座宗门,不可没有规矩。”
顿了顿,宁远问道:“我就先暂任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你觉得如何?”
女子点头如捣蒜。
黄庭迟疑道:“其实你来做这个宗主,也没问题的。”
宁远摆摆手,“做个屁,我没那闲工夫,这个所谓的镇山供奉,我也只是挂个名而已。”
“很快我就会离开桐叶洲,可能这辈子都不一定来这儿。”
黄庭默然点头,女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思绪飘远。
宁远也不鸟她,捡起一块尖锐石子,开始在地上涂涂画画。
最後一番折腾,他随手扔了石子,拍了个巴掌。
黄庭回过神,黑衫男人指了指地上所画的繁杂图画,神色认真道:“看仔细点,此为我剑气长城的登山法,名为剑气十八停……”
详细讲解过後,宁远问道:“都记住没有?”
黄庭点点头,“记住了。”
宁远一拂衣袖,将地上图画抹去,说道:“那以後就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重回元婴境。”
黄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从怀中摸出一块咫尺物。
转瞬之间,两人身後的地面,就多了一大堆事物。
神仙钱有,法宝也有,一时之间,河畔这块儿宝光四溢。
宁远愣了愣,“闹哪样?”
黄庭轻声道:“这些是我太平山仅有的东西了,要是不够的话,就先欠着。”
年轻人脸色有些难看。
很是难看。
瞅着他这样子,黄庭不自主的咽了口唾沫,撇过头去,有些不太敢看他。
宁远不声不响,站起身,开始沿着原路返回。
黄庭急忙收起东西,快步跟上。
稍稍落後半个身位,女子欲言又止,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
宁远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黄庭,我知道你什麽意思。”
女子低着头,不见神色。
宁远双手负后,说道:“有什麽你就说,不过说完之後,该怎样还是怎样。”
黄庭依旧低着头。
河畔边,两人就这麽站立良久。
在男人快要不耐烦之时,背剑女子方才抬起头来,看向宁远的侧脸。
“对不起啊,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
这一句话说出口,黄庭好像就有了莫大勇气,虽说面色通红,但还是继续小声道:
“我知道你有道侣了,但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能左㱏的……”
“喜欢就是喜欢啊。”
“不过我也不会如何,你也不用为此过多烦恼,不想听也没关系。”
“我只是告诉你而已,而且……”
黄庭声线稍稍抬高,“而且我也没想要怎麽样,只是我的一己之私,觉得有些事,不吐不快。”
“说出来就好多了。”
“宁远,要是让你烦恼,就当我没说,我也可以给你赔罪。”
黑衫男子笑了笑,问道:“你堂堂太平山黄庭,难道愿意跟人共侍一夫?”
黄庭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愿意啊。”
女子跨出一步,走到宁远身前,个子矮一点的她,抬起头来,与之四目相对。
黄庭一副姿容极美的脸上,挂着类似酒醉的酡红,她浅笑道:“我跟其他人可不太一样,大多数女子,对於此事,大概都希望自己的道侣,只锺情於自己一人。”
她摇摇头,“但我不同。”
“我喜欢的人,只要有那麽一点喜欢我就好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太平山黄庭,竟是说了一句很糙的话。
“我的道侣三妻四妾,没什麽关系,只要不会虚情假意,不要今天睡了这个,就忘了之前的就好。”
宁远啧啧道:“那你可真是大度。”
他伸出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黄庭任由他动作,睁大双眼,愣愣的看着这个黑衫男子。
下一刻,她就被人一巴掌扫飞出去,身形落在几丈开外。
宁远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我不喜欢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说完,他就重新抬起脚步,往来时路走去。
黄庭爬起身,重新跟在男人身後。
女子歪过头,轻声问道:“那个姑娘……到底有多好啊?”
宁远笑眯眯道:“反正比你好。”
黄庭撇撇嘴,“论姿色,我不觉得我比她差。”
然後宁远就说了句极为打击人的话。
“她十六,你八十有六。”
黄庭气的差点想要拔剑。
他妈的,这种满嘴喷粪之人,自己为什麽会喜欢他?
瞎了眼了。
快要到达太平山。
宁远再次停步,缓缓道:“黄庭,过了今夜,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黄庭抿着嘴唇,“一句都不能说?”
“要是阮秀不在呢?”
宁远皱眉道:“在或不在,都不可说。”
黄庭有些幽怨道:“那等我将来跻身上五境之时,跨不过心魔怎麽办?”
宁远随口道:“关我屁事。”
然後女子就做了个让人惊掉下巴的动作。
黄庭伸手按住心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可是剑主大人,我可是你地支一脉的剑侍啊。”
“难道你就不管管我?”
宁远微笑道:“管啊,怎麽不管。”
“将来有机会,就带你回我家乡剑气长城,给你说门亲事,省的你一把年纪了,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
黄庭实在忍不住,怒道:“宁远,老娘的岁数,对你来说就这麽膈应?!”
宁远摇摇头,“不膈应,但有些事,一旦做了,我会对自己很膈应。”
“何况我确实不喜欢你。”
黄庭低头喃喃道:“可是听你说完之後,我却更加喜欢你了怎麽办?”
宁远两手一摊,“那就没辙了。”
“这世上之人,总爱自讨苦吃,没有办法,本就如此。”
往前走了几步,宁远低头想了想,又回过身,看向站在原地的背剑女子。
他轻声开口,语气变软。
“黄庭,其实你很好看的,这是真话,我也不是眼瞎,要是当年我离开剑气长城,第一个遇到的是你,说不定现在就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可我遇到的不是你,所以万事皆休,你如何说都不打紧,我也管不住你的嘴,但该怎麽做,是我的事。”
黄庭笑容难看,问道:“所以你当初第一个遇到的女子,就是那个阮秀?”
男人脸色一暗,摇头道:“不是。”
黄庭蹙起眉头,“所以?”
宁远视线转向别处,久久没有言语。
万籁寂静。
好似就连天地间的缕缕秋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最後他回过头,嗓音沙哑道:“所以我已经做了一件错事,就不能再做第二件。”
……
剑气长城。
北边空间镜面,瞬间被一道剑气撕裂。
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出现了一个巨大口子。
一艘山岳渡船,从中缓缓驶出。
船头之上,一众剑仙迎风而立。
总计八位,七人去往异地,一人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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