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三峡秋望》【求月(1 / 1)

第188章 《三峡秋望》【求月票!】

陆北顾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大江水汽,转身与崔文璟一同进入船舱。

掀开那厚实的箬篷门帘,一股混杂着陈年桐油丶潮湿木板丶江水腥气和隐约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陆北顾。

他微微蹙眉,努力适应。

舱内光线昏暗,没点灯,仅靠高处几扇卷起的竹帘透入熹微的晨光。

脚下是略显粗糙的船板,铺着半旧的丶边缘有些磨损的竹席,踩上去很硬实。

因为船本身就不大,这艘船是典型的宋代内河中型客船,长约七丈,宽约一丈二尺,所以去掉各种必要的功能区的面积之后,他们包船所住的「客舱」区域也狭窄,仅能容纳下两张床铺而已。

陆北顾的目光在舱内逡巡,舱壁是厚实的木板,拼接处可见清晰的榫卯和填塞的艌料,也就是麻丝桐油混合物,颜色呈深棕色。

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触感坚硬冰凉。

这东西的用途他倒是知道,就是防水材料,用来确保水密性的。

靠近舷窗卷起的竹帘处,他能看到外面奔流的江水和迅速后退的岸景,光影在竹篾编就的篷顶上跳跃晃动。

崔文璟熟稔地给他讲着路线。

「咱们经涪州丶忠州,不日便可至夔州,那里便是三峡入口了。」

「瞿塘峡雄,巫峡秀,西陵峡险,古人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我虽数次经由三峡出川,但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感触,其中震撼,非亲眼所见不能描述。」

「待出了西陵峡,便是荆湖北路的峡州,过了荆门山,再顺流至江陵府。」

「到了江陵,便踏上了朝廷漕运网,路线四通八达,无论是雇船还是怎样,都很便利,怎麽都能顺着水网直抵开封。」

陆北顾点了点头,他地理很好,对于路线相当清楚。

不过,从四川顺江而下,这种经历对于他来讲也确实是第一遭。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秋日清晨的寒意就开始被驱散了,连带着船舱内的温度也明显升高了起来。

「出去转转?带你看看这艘船。」崔文璟提议道。

「好。」

掀开门帘,清冽的江风猛地灌入,陆北顾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在温暖的秋日阳光的照耀下,他踏上甲板,观察起了这艘船。

主桅杆位于船体中部靠前位置,桅杆是一根非常粗的大木,高度感觉倒下来跟船长差不多,而桅杆顶部悬挂一面巨大的长方形布帆,帆索是由麻绳制成的帆脚索丶升降索组成的。

除此之外,船头还有一根较小的前桅杆,挂着一面小三角帆,这是用来在无风或逆风需要抢风行驶时用的。

而整艘船的动力除了帆,船的两舷各有数支长长的木桨,由船工在甲板两侧操作,船尾还有橹。

船上是严格禁火的,只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固定着一口泥炉。

炉膛里炭火正红,上面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接下来吃热食和烧开水的唯一来源了。

陆北顾走到后面,正好遇到刚才的船老大,他好奇问道:「船家,这船艉翘得这般高,行船时当真有助益?」

船老大抹了把汗,咧嘴一笑,只道:「这翘艉嘛,顺水时像鸭子屁股,能把水往两边排开,省力不少哩。在峡江急流里,船头不容易扎猛子,稳当!」

「那这橹看着比桨沉重,操控不易吧?

船老大拍了拍光滑的橹柄:「嘿,称手得很!桨是硬推,这橹嘛,在水里这麽一摇一扳,叫『抱艄』,比桨省力,劲儿还足,掌舵调头都靠它!比那硬邦邦的舵牙活泛多了。」

船身在奔涌江流的推动下有力地摇晃着,破开层层白浪,坚定地向东。

两岸青山如黛,层林尽染秋色,在朝阳的金辉中更显壮丽。

船行数日,两岸青山连绵不绝,江流愈发湍急。

而到了三峡入口,江流骤然收紧,原本开阔的江面仿佛被两扇巨大的丶青黑色的石门猛然合拢。

「这便是夔门!」

崔文璟指着前方对陆北顾说道。

陆北顾看着赤甲山与白盐山隔江对峙,峭壁千仞,直插云霄,仿佛开天辟地时留下的巨大裂隙,山体裸露的岩石呈赭红与灰白相间,在秋日的晨光下更显苍凉雄浑。

而脚下的江水开始被挤压得如同愤怒的巨兽,翻滚着丶咆哮着,卷起浑浊的浪花和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们这艘七丈长的航船,此刻在夔门的巨口之下,渺小到.就如同一片投入激流的落叶。

船老大早已收起船头那面小三角帆,主帆也降下大半,只留下必要的受风面。

他稳立船尾艄楼,双目圆睁,虬结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那巨大的橹摇得「吱呀」声几乎连成一片,对抗着汹涌的暗流和紊乱的漩涡,竭力稳住船身,使其顺应着狭窄的水道疾驰而下。

两侧摇桨的船工也齐声呼喝,号子声在峡谷间回荡,甚至盖过了部分浪涛的喧嚣。

在经过夔门的时候,陆北顾竭力仰头望去,只感觉嶙峋的怪石悬在头顶,高耸的崖壁仿佛要倾倒下来,只馀一线青天。

阳光都不能完全照进这深邃的峡谷,岩壁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江面,寒气森森。

船身被奔腾的江水裹挟着,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游冲去,剧烈的颠簸摇晃让陆北顾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舷。

他心中震撼难言,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伟力。

客船冲出夔门,江流稍缓,但两岸依旧是连绵不绝的绝壁。

船行不久,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到巫峡了。

两岸的山峰不再如夔门那般赤裸狰狞,而是披上了浓郁的秋装。

苍翠的松柏间杂着火红的枫丶金黄的楸丶深褐的栎,层层迭迭,如同一幅巨大的丶色彩斑斓的织锦铺展在陡峭的山体上。

而云雾,才是巫峡的灵魂。

洁白的云带缠绕在半山腰,时而聚拢成团,时而飘散如纱,将那些形态各异的峰峦装点得如同仙境。

江水也开始变得碧绿深邃,宛如流动的翡翠一般可人,倒映着两岸的斑斓秋色和变幻的云影。

偶尔,一声悠长凄清的猿啼从云雾缭绕的密林深处传来,划破峡谷的寂静,应和着船工摇橹的「吱呀」声和桨叶破水的「哗啦」声,平添几分空灵寂寥。

陆北顾凝望着眼前这恍如世外的景致,心头萦绕着那千古名句。

良久,他方才轻声叹道:「郦道元诚不我欺不到此地,又怎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句诗,其中哀婉,竟是如此真切。」

「云霞蒸蔚,江山如画,岂能无诗?」

崔文璟深吸了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神情沉醉而怅然,仿佛这人间仙境已涤尽了他胸中屡试不第的郁结,只馀下对这造化的无限感怀。

他望向陆北顾,眼中带着邀请之意:「贤弟,此等天地大观在前,你我何不效仿古人,临风一咏?」

陆北顾含笑拱手:「崔兄诗才卓然,理当先请。」

崔文璟略一沉吟,目光扫过那云雾缭绕的千峰与脚下奔流的碧水,胸中块垒化作释然之句,朗声吟道。

「《赴京过夔门有感》

万里长江一苇通,峦连旷野走蟠龙。

惊瞻雾锁巫山峙,骇睹涛崩夔峡洪。

鸥鹭栖机汀渚畔,风帆劈浪海天中。

此身已寄烟波外,何必蓬莱觅旧踪?」

其声清越,在峡谷间隐隐回荡,诗中既有对壮阔江山的惊叹,亦透出历经险阻后的怅惘。

「好一句『此身已寄烟波外,何必蓬莱觅旧踪』!」陆北顾赞道。

而与人到中年屡试不第的崔文璟不同,少年一副青衫磊落丶眼中有光的模样,他过三峡时看到的不是烟波浩渺的怅惘,而是天地壮阔的豪情。

此时,陆北顾胸中豪气顿生。

他摘下腰间葫芦,虽无酒,亦仰头畅饮一口清水。

「那我便也和一首《三峡秋望》!」

他凭栏而立,对着那万仞青山与奔流大江,朗声应和。

「金乌乍跃白盐巅,霜枫尽染赤崖烟。

年少气吞巴蜀水,舟轻欲破楚荆关。

云开巫峡千帆竞,浪涌瞿塘万马旋。

此去汴梁摘星斗,不教秋色老江天!」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纵情长啸而出,声震峡谷,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同样三峡行舟的情景,陆北顾一句「云开巫峡千帆竞,浪涌瞿塘万马旋」,前半句以无数舟船乘风破浪的场景,暗喻天下英才竞相前行的壮阔场面,后半句写的是瞿塘峡的惊涛骇浪在此刻就如同冲锋陷阵的战马一般气势磅礴,以喻其不畏前路险阻。

可以说,他诗句中那股少年投身时代大潮的激情无畏,与崔文璟诗中鸥鹭忘机的闲适丶风帆破浪的孤寂,甚至见苍茫空阔而生退意,截然相反。

而心中生出了怅惘之情的崔文璟,似乎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振奋言道:「你我此行,正好一睹这大宋的万里锦绣,与那煌煌天阙!」

客船如离弦之箭,顺流疾驰,载着两位士子驶向荆湖。

前程万里,山水迢迢。

【第二卷《少年游》,结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