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1 / 1)
第720章
于谦不知何时站到了院中,潘筠帮着拉直骨头,王费隐说接上了,她就掐腰在一旁看王费隐给文书包扎上药:「你这骨头不像是摔的,怎麽断的?」
文书已经疼麻了,这会儿一点也不疼,一脸生无可恋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听见潘筠问,脑袋就往后一仰,没看到潘筠,倒先看到了站在潘筠身后的于谦。
他透着一股淡淡的微死感:「他拽的。」
潘筠就扭头。
于谦连忙上前作揖道歉:「是某的过失,情急之下没收住力……」
也实在是没想到文书会这麽脆。
文书坐直了,凝眉看向他:「你说什麽?」
于谦一脸迷茫:「某……」
他瞳孔一缩,脊背一弯,略有些讨好的笑道:「我没说什麽呀……」
潘筠啧啧两声,笑着离开,从他身边经过时一句密语飘入耳中:「你的身份要暴露了哟~~」
于谦:……
他顶着文书的怀疑,一边行礼,一边后退,看着就像是害怕负责任的平民百姓一般。
文书将人上下打量一通之后打消了两分怀疑,但还是疑虑,看着他退出院门,他就回头问王费隐:「王观主,他刚才给我行的是士子礼吧?」
王费隐将木条给他固定住,确定手怎麽动都不会歪后剪下一条布给他打结挂在脖子上:「这有什麽问题?天灾之下,众生平等,士子就不受天灾离难之苦了吗?」
文书一想也是。
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叹息道:「这两天被我们县令吓坏了,动不动就怀疑钦差大人微服私访。」
王费隐:「微服就微服呗,你又没干坏事,也算尽忠职守,怕甚?」
「可玉山县被治理成这样……」
王费隐:「你又不是县令,你怕啥?」
文书一怔,是啊,他又不是县令,他怕甚?
可……万一县令把罪责推到下面,下面再推下面怎麽办?
文书一脸纠结,王费隐已经写好药方递给他:「你不算贫户,自己拿着药方去药铺抓药吧,我就不送你药了。」
文书立即回神,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把握住王费隐,眼巴巴的道:「王观主,入口的药还罢,这生骨膏您得给我一罐呀,外面药铺的药膏哪比得上您的?」
「行了,行了,你去找潘筠,让她给你挖一点,一罐是没有的,但可以给你一个月的用量,你还年轻,一个月应该也接上了,后面就换药铺的药膏。」
文书应下,连忙去找潘筠。
潘筠望闻问切的本领一般,所以她和其他几个道士和尚尼姑负责抓药。
文书拿了药方子过来:「王观主让你给我三个月的药膏。」
潘筠看了一眼药方:「药膏没有空的罐子,你回去拿个乾净的罐子过来。」
文书应下,就回去拿药罐,出门时看到那个拉伤他的人坐在一堆乡亲中间,乡亲们正唾沫四飞的和他说着什麽。
文书皱了皱眉,略一思索,还是摇头把心底的怀疑打飞,决定当做什麽都不知道,不探丶不问丶不怀疑。
卢远看着文书走远,附耳道:「大人,他怀疑了,要不要……」
「要干嘛?」于谦低声道:「他不过一县衙小吏,也算尽忠职守,我们微服是来查真相,不是来害人的。」
卢远:「……大人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要不要过去警告一下,让他在家休息一天,反正我们明天也要现身。」
于谦脑海中就闪过他们五个手忙脚乱把他拖出县衙后院,隐瞒吴师爷的场景,摇了摇头道:「不必,他就是怀疑了,也未必会上报。而且,怀疑我的,不止他而已。」
于谦坐在人堆里,只是稍稍抛出一个话头,便多的是人来接话,然后,他就知道了很多,很多事。
微服的人总喜欢从平民口中探民生,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多。
平民百姓能知道什麽呢?
在这里坐着等救济的平民百姓,有近一半的人不知道他们今年换了县令。
他们不知道县令姓什麽,叫什麽,更不知道县尉和主簿是谁。
只有馀下的一半,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才知道多一些信息。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知道今年朝廷和他们征了银税。
他们只知道,今年的日子特别难过,从过完年开始,好像就有干不完的活。
衙门让他们每家出一丁,从前有优待的孤寡之家也要出人,否则就要出钱出粮;
他们只知道,今年六月初,里正就让他们每户多准备二钱银子的税,至于是什麽税,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日子要更难过了。
只有在外读书,或是在外行走的人才能和于谦说:「听说是加的这二钱银子是银税,朝廷要银矿缴纳的,但银矿拿不出来,布政司就让各州府筹款,各州府又让各县筹这笔钱,县令又分派到我们每一户头上的。」
于谦气乐了:「朝廷今年要江西银矿上缴多少白银?」
卢远是锦衣卫,他脑子好得很,直接就报上数:「两千八百六十五两。」
有零有整。
于谦:「就算银矿缴不出这麽多白银,全部摊派下来,江西布政司下治十三府,下辖七十八县,玉山县是怎麽每户分到这二钱银子的增税的?」
两京十三省,江西人口最多,虽然近年户部没有普查江西人口,但用洪武年间的数据,户数也在百万之上。
就算是只取百户数,一户二钱银子,若是户户都要缴纳,只增税一项就是二十万两,和朝廷要求的两千八百六十五两的数据之差……
于谦狠狠地闭了闭眼,起身道:「走,我们进去见一见这位名扬江南的侠义道士。」
王费隐还在给人治病,于谦和卢远挤进院子,他只是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继续给人问诊。
于谦脚步微顿,他很想和这位王观主聊一聊,但显然,他抽不出空来。
于谦看向不远处的潘筠,决定先找她。
从薛韶的口中便知,她虽年少,却绝对不是傀儡。
潘筠刚给一个人抓完药,一抬头便看见于谦,顿时满脸笑容。
卢远凑到于谦身边,一脸不可置信:「大人,你伪装得挺好的,一路我们经过这麽多县,玩了好几出,你都没被人识破,怎麽到了玉山县,好像每个人都看出您是谁了?」
于谦:「没有每个人,只有两个,不,应该说是三个。」
卢远一呆,问道:「除了文书和潘筠,还有谁?」
于谦眼睛扫向正在给人问诊的王费隐。
卢远沉默。
于谦朝潘筠走去。
潘筠也乾脆,扭头对一个小和尚道:「净尘师侄,这边交给你了。」
比她大,但辈分小的净尘默默地点头应下。
潘筠冲于谦笑吟吟地道:「贵客里面请吧。」
潘筠带于谦去了侧院,那是专门堆放粮食和药材等物资的院子。
妙真在这里统筹,偶尔有人过来领粮食丶药材等物资,但人很少,可以找到僻静的谈话地。
妙真看见他们,也不问俩人是谁,转身便进屋给他们拿来三个小马扎。
潘筠递给于谦两个,对妙真道:「去沏壶茶来,于大人说了很多话,应该口渴了。」
妙真应下,转身离开。
潘筠扭头问于谦:「于大人吃了吗?」
于谦掏出怀里的碗道:「刚在外面领了一碗粥,现在不怎麽饿。」
但成年男子,一碗粥怎麽可能会饱?潘筠让妙真拿了一碟米糕出来。
「将就一下,这宅子曾经是废弃的,很多桌椅都没了,我大师兄被困在此处,它便成了义院,各处都被用了,只这里还空一点。」潘筠随手将碟子放在地上。
于谦并不在意,随手捏了一块米糕,含笑问:「潘道长是怎麽认出在下的?」
潘筠:「我说是望气,于大人信吗?」
于谦:「若是从前,我定不相信,但现在,我信。」
潘筠眼睛大亮,「哦」了一声,身子前倾:「我知道,儒生向来主张子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相面等玄术都是敬而远之。」
于谦颔首:「即便我现在相信潘道长,我亦是这样的态度。」
潘筠钦佩道:「很少有人能在新认识之后还可以坚持从前的坚持,就为了于大人的这份坚持,您有什麽想问的,只管问,贫道能回答的,都会回答。」
于谦沉吟片刻,问道:「听闻叛军的二当家王小井出自三清山下的汾水村,而今早,蔡晟放了王小井的家人,其家人不知去向,他们可是在潘道长手上?」
潘筠挑眉:「于大人今天刚进的城,竟然就查到这点了?」
于谦:「蔡晟收押叛军家眷并不是秘密,为了震慑贼人,他可以说是广而告之,我在人群中稍一打听便能打听出来。再派人去土地庙一探,便知道全部了。」
潘筠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王小井家人被放出狱的消息。」
于谦坚持问:「他们在你手上吗?」
潘筠冲他挑眉,笑而不语。
于谦大松一口气:「在你手上就好,还请潘道长保护好他们。」
潘筠给他倒了一碗茶:「于大人的意思是?」
「我虽不知道你是怎麽让蔡晟放人的,但你费劲做这事,不就是想保住王小井一伙人吗?」
潘筠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道:「于大人可以保下他们吗?我听说朝廷派了大军南下平叛,福建那头打得很厉害。」
「福建是福建,江西是江西,」于谦道:「福建的叛军已达六万,且还在不断扩大,但江西这里只两小支在做乱,宋大林这一支不过两千多人而已。」
「大人,我不知道江西另一支叛军是什麽情况,但宋大林和王小井他们确实是被逼无奈。」潘筠沉声道:「朝廷得让百姓有生存的空间,否则,为了活着,骨肉可相食,何况造反?」
卢远低声呵斥:「大胆!即便是骨肉断绝,也不得对君不忠!」
于谦伸手止住卢远,和潘筠颔首道:「我会为宋大林和王小井陈情,招安这一支叛军,但你也要保证他们不再作乱。」
潘筠:「只要朝廷给他们活路,他们就不会再作乱。」
于谦:「你所认为的活路是什麽?」
潘筠道:「今年每户二钱的增税取消,再减轻劳役……」
潘筠顿了顿后道:「于大人,衙门给派的抬轿丶打扫丶打更丶急递铺等劳役太多了,要求太过严苛,民苦不堪言。」
于谦抿了抿嘴,低声道:「潘道长,你知道,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你要减去这部分劳役,几乎不可能,你还是提实际一点的要求吧。」
潘筠:「还有矿工的工钱,劳作的时长……」
潘筠把宋大林那天晚上提的要求又完善了一些提出,于谦眉头一直紧蹙,认真的听着。
听到中间,他已经忍不住起身转来转去。
待听完,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潘筠问:「这是宋大林提出的?还是谁替宋大林提出的?」
潘筠面不改色的道:「全是宋大林的条件。」
于谦忍不住一拳捶在掌心,叹道:「实乃柱国之才啊,宋大林没读过书?」
潘筠:「没有。」
于谦急切的转了两圈后回头:「我会尽全力保住他们的,但我需你替我转告给宋大林,我目前做不到他提出的所有条件。」
潘筠:「你能做到多少?」
「只能做到三条。」
潘筠:……她提了这麽多条件,条条他都说好,结果他就能完成三条?
她强忍住脾气,问道:「哪三条?」
「一,免去他们的罪行;二,免去二钱的增税;三,增加矿工的工钱和减少其劳作时间。」
潘筠松了一口气,这倒全部是宋大林的条件,至于其他的,行吧,是她要求太多了。
潘筠:「好,我去和他谈。」
于谦问:「潘道长有多大的把握?」
「只有五成,但我会拼尽全力,」潘筠一脸严肃:「即便是拼去我的性命,我也会完成的。」
于谦也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容来,与她行礼道:「如此,就有劳潘道长了。」
潘筠:「客气,客气。」
「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潘筠扶着他的手一僵:「什麽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