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1 / 1)
张留贞静静地看她。
潘筠肩膀垮下:「行吧,我有事要去一趟倭国,说扫墓是为了好请假。」
张留贞转着手中的酒杯,月光下,神色不明:「挺好,我有件事托付于你。」
潘筠听他不是阻止她外出,立即高兴起来:「张师兄只管提,能办的,我一定尽力去做。」
张留贞笑了笑道:「不是什麽难事,我有两个人,他们想去倭国传道,你捎带他们一程如何?」
潘筠就要答应,薛韶却一手按住她,轻声问道:「张道长,现在海关已开,不仅市舶司有官船前往倭国丶朝鲜一带,民间的商船也有不少,据我所知,不少僧侣都通过民间商船出行,既然是历练,和普通人一样通过商船出海不是更好吗?」
张留贞目光流转,从潘筠身上流转到薛韶脸上,看了对方一会儿,他突的一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此事。」
薛韶还想再问,潘筠和张留贞突然一起转头看向门外。
薛韶默契的停住,也扭头看向门外,但那里什麽也没有。
张留贞却是静默片刻后收回目光,对众人笑道:「今晚吃得开心吗?」
认真吃饭的妙和几人连连点头,拿出手绢擦嘴擦手。
张留贞就温声道:「吃得开心就好,天色不早,你们这几天也累了,今晚就早些回去休息。」
潘筠冲张留贞点头,一语双关的道:「好,我听张师兄的。」
她起身道:「张师兄也早些休息。」
大家起身告辞。
张留贞将他们送到院外,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这才和道童回身关上院门。
他站在桌边看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帮着道童收拾了一下桌子,等弄得差不多了,这才随手拎起桌上的那瓶酒上楼去。
道童拿着最后那点碗筷,在他身后叮嘱道:「公子,您身体不好,酒不能多喝!」
张留贞头也不回的冲他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上到二楼,他推开门,便看见窗边立着一人。
他长身而立,月光透过窗外的树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半身如玉一般发光,半身隐于黑暗之中,光影班驳摇晃,好似下一刻黑暗就会吞噬掉玉光。
张留贞捏着酒瓶,静静地立于门前看了许久方才出声:「父亲。」
张懋丞只是微微偏头看他,目光并未完全放在他身上就继续回头看向窗外:「繁禧院,这个院子一直是历代天师府少主入学宫学习时所居,本朝学宫开学只有四十馀年,但在本朝之前,学宫已有近五百年的历史,只是随王朝更迭,学宫便也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权看当家做主的皇帝的意愿。
但不论学宫是否存在,甚至,连大上清宫都几次毁于战火之中,可天师府一直屹立不倒,你知道是为什麽吗?」
张留贞面无表情:「因为只有天师府一直传承不断。」
「不错,但天师府为何能传承不断?」张懋丞回头注视张留贞:「我知道,少年人意气风发,总想世界能够遵照自己想像的样子在运行,我从不阻拦你们,因为,撞墙多了,你们总会回头。这也是修道!
可我没想到,经历了这麽多,你都长这麽大了,却还不肯回头。」
张留贞看向他父亲。
但他背对着月光,整张脸都隐于黑暗之中,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也不重要了。
张留贞仰头喝了一口酒,慢悠悠走到窗边,总算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父亲从小便教导我,要以保重天下道统为己任,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何是保重,而不是传扬?
我后来终于明白了,俗事洪流中,别说传扬道统,能够保住道统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迎着月光的脸上一片讥诮:「因为传扬,头一个阻力便来自我张氏。自私自利,固步自封,父亲,因为传子不传女,传嫡长而不传庶的规矩,我张家已经失传,学不起来的道法数得过来吗?
所以我想问父亲,在父亲心中,是天下道统更重要,还是张氏传承更重要?」
张懋丞定定地看他,半晌后问道:「在你被人害得经脉尽断,丹田破碎,成了废人之后,也还是想着破了家族传嫡长而不传庶的规矩吗?
破此规矩之后,你从小学习的秘法其他弟子也能学习,从此以后,会有更多人与你争斗。」
张留贞:「现在争斗的也不少」
张懋丞:「至少还在可控范围内。」
张留贞缓缓摇头:「父亲,你们都说我是天才,我曾于冥冥中看到未来。」
张懋丞眼神不动,越靠近天道的人,越会有感应,尤其他们还是修道之人。
不说张留贞,就是张懋丞,他也有好几次窥见未来的片段,虽都是些微小事。
这不是什麽可惊奇的事,很多人都有第六感,甚至第七感,或更高的感觉。
张留贞:「不是一闪而过的片段,而是一段完整的未来。」
张懋丞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就是一阵心痛。
儿子天赋至此,他却废了。
张留贞却没有感觉,继续道:「父亲,若我什麽都不做,将来道统没落,正神会虚弱至沉睡,天下术法没落,就算张家依旧屹立不倒,那也是表象,内里,传承已不再,天下不会再相信道统。
无人相信的道统,那还是道吗?」
「天下会混乱成什麽样子?」张留贞低声喃喃:「人心没有依处,总有一日,天下会爆发一场比战争还可怕的斗争,到时道统陨落,人心无依处……」
张懋丞目光微沉。
见他还是沉默,张留贞就笑了一下,反问道:「所以在父亲眼中,还是张家的传承更重要吗?」
张懋丞:「你现在做这些有用吗?」
「谁知道呢?」张留贞:「但若不做,就一定会发生。」
他喃喃道:「我们总要试试的。」
张懋丞微微摇头:「蜉蝣岂能撼动天地?当年你若不做那些事,你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张留贞:「与您一样,按部就班的长大,按照族中的意思娶妻生子,到年纪去京城任官,再听从所谓的天命自然死去,那与从未活过有什麽区别?」
「你!」张懋丞难得的从心底升腾起怒火,他压了压心口的气,沉声道:「你现在就活得很好吗?」
「不好,但我至少是活着的!」
张留贞仰头狠狠喝了一口酒,沉声道:「我不要像看见的未来那样死去,也不要生下一个会造下诸多杀孽的孩子,更不要张氏的道法因无人传承而变成一堆废纸,最后天下道统消亡。」
张懋丞瞳孔微缩,沉默许久后艰涩道:「你也感觉到了?我大限将至,你……」
「您放心,我会死在您前面,」张留贞扯了扯笑道:「如果有一天您比我先死,那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样预示着未来已经改变。」
张懋丞目光复杂的看着儿子,片刻后道:「所以,你果真不答应今年娶妻?」
张留贞应了一声:「嗯。」
「即便,只有成亲,你才可能平安继承天师府,你也不成婚?」
张留贞点头,叹息道:「何苦将无辜之人扯入这场战争之中?」
张懋丞冷笑:「你与潘筠走得如此近,她还是张离的师妹,你不就很舍得吗?」
张留贞平和的道:「她是道士,从她修道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局中,并不是我拖她进来的;而她有如此天赋,正是天下大柱的材料,我不引她入局,天道也不会放过她的。」
张懋丞发现,他这个儿子这几年性格更平和,也更冷淡了。
放在当年,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朋友涉险的,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努力去避免。
但现在,他是真心把潘筠当朋友,也是真心拉她入局。
有什麽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张懋丞差一点就抓住了,但闪得太快,他沉思良久也没能把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抓回来。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张留贞都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父亲,天色不早了,您今晚要是来劝我成婚的,那我可以告诉你不必了,我是不会成婚的。」
「那我走了。」张留贞话才说完,张懋丞转身就走,行为之乾脆,让张留贞都愣了一下。
不过,下一刻,张懋丞的确从屋里消失了。
张留贞不由轻笑一声,走到窗边,单手撑着窗户继续喝酒。
出了繁禧院,背对着月光走回凤栖院的潘筠和薛韶慢慢落在人群之后说悄悄话。
潘筠鬼鬼祟祟的问:「薛兄,你莫非有什麽机密消息不成?」
薛韶无语的看她:「你刚才答应得挺快,我以为你不在意呢。」
「答应是因为我和张师兄的交情,探消息是为了通观全局,既是保护别人,也是保护自己。」
薛韶左右看了看,这才笨拙的设了一个新学的隔音结界,轻声道:「我偶尔得知,张真人身体有碍,怕是寿数……」
潘筠挑眉:「我看他面色红润,看上去挺健康的,他是寿数减少了呢,还是……」
「可能就这一二年的事情,甚至,就是今年的事情了。」
潘筠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消息哪来的?」
薛韶看了她一眼。
「哦,对,你现在住在薛太虚那里……薛太虚是张真人心腹来着……」
潘筠语无伦次的念叨了一通,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抹了一把脸道:「要说他寿数有碍我信,修道嘛,可能走火入魔,可能是旧伤复发,但要说面色红润,一两年就死,这,这……为什麽呀?」
潘筠怀疑自己道:「难道我这些年学得望闻都是假的?我的相面之术差到这地步了?」
潘筠已经在心里打算,她是不是得找个时间去看张真人,用天赋给他望望气啊。
若是普通的望气之术看不出来,她自己的天赋神通总可以看出来吧?
薛韶才修道,还没有这种望气的觉悟,但他有自己的调查方法:「我查过历代天师的寿数,我发现,除了初代几位天师寿数绵长之外,后来继位的天师,都少有能活过耳顺之年,英年早逝的更是不少。你们修道之人,修为高了,按说不应该寿数更长吗?」
薛韶很疑惑:「你大师兄,实际已年过五十,但这次我在三清山过年,我认真打量过,虽说他蓄着胡子,整个人又邋遢,因言语老练,看着就是四五十的样子,但只要认真观察他的面色,眼角和须发,便能发现,他与二三十岁的青年并无太大区别,只要把胡子刮掉,不张嘴说话,和王璁站在一起,说是他兄长,一点不为过。」
潘筠:「张真人长得也不老啊,面色红润,身姿挺拔,看上去就是气血丰盈,还能活很长时间的人。」
「但我更相信我叔祖不会无的放矢,也相信书中记载的数据。」
潘筠摸着下巴道:「话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张真人的修为等级,他若是已进第二侯,无病无灾的情况下,活他个百多年不成问题。」
薛韶:「若张真人真的天不假年,张留贞此时让你带他的人去倭国,就是把你拉下水。」
潘筠不在意的挥手道:「没关系啦,我早打上张留贞的标签了,已经在水里扑腾好久,不差这一件事。」
薛韶张了张嘴,明白过来:「你是决定要帮他的。」
潘筠:「我三师兄和四师姐都在他的船上,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要我放弃他选别人,那我成什麽人了?」潘筠道:「虽然我这人很识时务,但也是有所坚持的人。」
薛韶忍不住笑了一声。
潘筠就扭头瞪他:「你笑什麽?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品德如此高尚……」
薛韶连连点头:「你没说错,潘道长的确一直是品德高尚的人。」
俩人说着话回到凤栖院门口,一起在门口停住。
薛韶道:「如此一来,你请假的事就十拿九稳了。」
「我走了以后,还请你帮忙看顾一下他们几个,尤其是我房间里的两个,红颜也就算了,另一个可不能叫人发现了。」
薛韶点头:「我会看着的。」
潘筠就点头,冲他挥爪子:「不多送了,晚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