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的扎根(1 / 2)
('望海市边缘的城中村,仿佛被昨夜那场席卷全城的暴雨浸透,沉甸甸地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空气黏腻湿冷,混杂着劣质煤烟、***垃圾和雨后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坑洼的水泥路被搅成浑浊的泥潭,倒映着歪斜拥挤的握手楼,每一扇窗户都蒙着油腻的水汽,如同疲惫浑浊的眼睛。远处,烬海中心那根冰冷的蓝色光柱,刺破低矮的云层,像一枚傲慢的钉子,楔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穗禾医馆”的旧木招牌,在湿漉漉的巷口摇摇欲坠。天光吝啬,室内更显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晕。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中药气息是唯一的主宰——苦香、辛烈、微涩的陈腐,混合着新切药材的草木清气,顽强地弥漫着,构筑起一道抵御外界污浊的无形屏障。
林穗蹲在药柜前的矮凳上,侧影被灯光拉长,投在身后密密麻麻的百子柜上。她正仔细分拣着簸箕里刚收回来的新鲜艾草,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染上微苦的绿意。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灰扑扑的棉布旧衣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却异常洁净。昏暗的光线里,她的面容温润平和,像一块沉在溪流底下的卵石,无声承接着岁月的水流。学徒阿旺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捏着半本翻卷了边的《本草纲目》。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穿堂风和更浓重的泥土腥气。一个身影几乎是跌撞着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泥水与绝望的气息。
是个老农。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裹在一件破旧单薄、几乎辨不出原色的夹克里。裤腿上溅满泥点,解放鞋湿透,边缘开裂,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他剧烈地佝偻着腰,一手死死抵着右下腹,枯树皮般黝黑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因极致的痛苦扭曲虬结,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不住往下淌。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濒临极限地拉扯。
他踉跄着扑到诊桌旁,沾满泥污的手掌猛地按在粗糙的桌面上,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走投无路的茫然。
“医…医生…”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痛…这里…痛得…要死过去咧…”
林穗立刻放下手中的艾草簸箕。没有惊惶,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本能的专注。她快步上前,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将他安顿在诊桌旁那张磨得油亮的旧木椅上。她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别急,阿叔,坐下慢慢说。”她的声音不高,温和平缓,如同冬日里一杯温热的姜茶,悄然驱散着老人周身弥漫的惊惶寒气,“痛多久了?怎么个痛法?”她拉过老人的手腕,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他枯瘦、冰凉、脉搏跳得又急又乱的寸关尺。指尖传来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和异常绷紧的筋肉。
“昨…昨儿夜里…就开始了…”老人佝偻着,几乎蜷缩在椅子里,声音抖得不成调,“像…像有刀子…在里头绞…绞啊…”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剧痛的右下腹位置,指尖的污垢下是深深的裂口。
“呕…呕了几回…黄水…”他喘息着补充,浑浊的眼珠因痛苦而微微凸起,死死盯着林穗,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林穗凝神诊脉,又示意他伸出舌头查看。舌苔黄厚而腻,像蒙着一层污浊的油膜。她眉头微蹙,指尖传来的脉象弦紧而数急,结合老人的描述和体征——右下腹明显拒按,肌卫明显——一个清晰的判断在她心中迅速形成:肠痈(急性阑尾炎)。病情凶险,拖延下去,恐有穿孔之虞。
“阿叔,”林穗松开手,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您这病拖不得,得赶紧去医院手术。”
“医…医院?!”老人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那恐惧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破旧夹衣的下摆,指节青白,“不…不去…去不起…那地方…进去就…就扒层皮咧…”他慌乱地摇头,花白的头发随之颤动,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滚落,砸在油腻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挣脱林穗的搀扶,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又被剧痛狠狠按回椅子上。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绝望之中,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哆嗦着伸进夹衣最里层,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脏污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那手帕油腻发黑,边角磨损得起了毛。他颤抖着,一层层揭开,动作笨拙而急切。终于,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一小沓纸币。最大面额是两张十元,其余是一元、五角的零钞,还有几枚沾着泥污的一角硬币。所有的钱,加起来,或许还不够大医院急诊挂号的零头。它们皱巴巴地躺在他同样污脏粗糙的手心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底层农人全部的、卑微的积蓄和尊严。
“医生…林医生…”老人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在深壑般的皱纹里肆意流淌,声音卑微得如同尘埃里的乞求,“求求您…先…先给俺扎几针…止止痛…俺…俺回去就卖粮…卖了粮…一定来还…一定还…”他捧着那点可怜的积蓄,如同捧着祭品,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枚硬币从指缝滑落,“叮当”几声脆响,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沾上了新的污迹。
角落里打盹的阿旺被硬币落地的声音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情景,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扫过老人痛得扭曲的脸和那点可怜的零钱,又忿忿地闭上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继续盯着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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