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女人理应好生供着(1 / 1)

翌日清晨,驿站青石板搭成的公告牌前炸了锅。

十张写着女人名字,按着血红指印的“放妻女户单”被麻绳钉在硬木上,猎猎如旗。

“臭婆娘,烂裤裆也配单独立户?”

“反了,反了天了,骚货们串通着要翻天。”

几个没了婆娘的流放犯人捶胸顿足,眼眶红得要滴血。

守兵营方向突然奔来黑压压一片人,带头的是巡值队长陈黑子,大嗓门劈开人堆:“让开,让老子瞧瞧,哪个小娘子单飞了?”

公告牌前瞬间让出一块地方。

陈黑子喘着粗气挤到前排,污黑的指甲划过“王玉兰”的血印名册:“这……这是李老蔫那个白净婆娘?”他的眼珠子骤然闪光,“娘咧,细皮嫩肉的……立女户了。”

人堆里猛地爆出粗嘎的狂笑:“陈黑子,你狗日的哈喇子淌脚面上了。”

“想婆娘想疯了吧,女户,懂不懂?人家飞上天了,自己赚工分过日子了。”

陈黑子不理哄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名册,猛地一击掌“好啊,飞得好,省得被李老蔫那孬货当驴使唤。”他铁石一样的巴掌“啪”地拍在公告牌上,“兄弟们,听见没,这几个妹儿可是落了地的凤凰,没主儿的,各凭本事讨媳妇啊。”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对呀,立户就是没男人,能娶,能明媒正娶。”

“老子存了八十工分,够换两尺红布了。”

“滚蛋,王玉兰是俺同乡妹子,俺先提亲。”

流放汉们瞬间被潮水般的守兵们挤到外围。

张寻叼着草杆戳谢云景:“主子……沈姑娘这招妙啊,您看那群饿狼,眼珠子都是绿的。”

谢云景负手立在风雪里,看着远处公告牌下,一个守兵正指着女户名册对沈桃桃点头哈腰:

“沈姑娘,俺……俺能赊块花布不?俺娘说了,送花布是求亲的老礼儿。”

沈桃桃抱着装布的藤筐,虎牙在晨光里一闪:“行啊,赊一匹,再给人家盘个火炕当彩礼。”

守兵扑通跪在雪地上就磕头:“谢沈姑娘,您是大菩萨。”

沈桃桃分完花布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谢云景深不见底的寒眸里。“咳,”她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薄汗,“谢爷觉得……我这‘立户’的法子如何?”

他看着她晶亮的眼睛,终于知道昨夜听到那番话时的怪异感在哪里了,“嗯。物以稀为贵,女人,理当……好生供着。”

沈桃桃拍了拍谢云景的肩膀,孺子可教也,然后转身回家吃饭。

日头刚偏西,风卷着碎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沈桃桃搓着手跺着脚钻进暖烘烘的堂屋,炖菜混着新蒸的馍馍的香气扑鼻而来,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何氏正佝偻着腰,在堂屋中间新盘的暖炕边焦躁地转悠。

“大山,沈大山!”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撞出回响,“上哪儿去了,抱捆柴火能把人抱丢喽?”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锅盖缝里白气腾腾,锅里的馍馍还没熟,底下烧的柴火却稀稀拉拉眼看要断。

沈桃桃麻溜地甩掉沾满泥雪的狼皮靴子,凑到火炕边把手伸过去烤。

炕沿上,沈二嫂正就着油灯的微光,给肚里的娃儿缝一件柔软的小棉褂子。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情。

听见婆婆的叫唤,她眼皮都没抬,只是捏针的手指顿了一下,飞快地朝沈桃桃递了个眼色。

那眼神短促却精准,朝着门外西边木屋的方向,轻轻一瞥。

沈桃桃心领神会,了然地在心底“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促狭又无奈的浅笑。

得,大哥又去当“活雷锋”了。

她走过去,挨着何氏坐下:“娘,您瞎喊啥,柴火我让二哥去拿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小川?”何氏狐疑地斜眼瞅她,“他赚的工分也就够给他那屋灶膛换点煤,还能余出来换柴火?快去把你大哥喊回来。”

沈桃桃嘿嘿一笑,捞起炕桌上的冻梨啃了一口:“娘,你别小瞧二哥啊。我大哥……准是去巡查新盘的几户火炕去了呗,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看那些石头缝比看媳妇还紧。”

何氏显然不信这鬼话,哼了一声,又伸着脖子对着门口喊了一嗓子:“沈大山,饭熟了,再不回来喝刷锅水都没你的份儿。”这骂声里,七分是惯性的焦躁,三分是潜藏了许久却不敢深究的担忧。

沈二嫂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朝沈桃桃这边挪了挪,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细弱气声问:“桃儿……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真的……”她瞟了一眼婆婆的背影,后半句吞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忧虑明明白白。

沈桃桃拍掉手里的冻梨渣,凑近沈二嫂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嫂子,别说哥了,咱们扪心自问,要不是一路上有爹娘和大哥二哥护着,咱能干干净净地走过来么?”

她看着沈二嫂瞬间红了又白的脸色,“春娘那样的,不就是没得选吗,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往烂泥里滚。”她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掉进泥污里是命不好,可爬出来洗干净了,照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二嫂怔了半晌,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承载着沈家未来的希望,也让她感同身受着做娘的不易。

良久,她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丝温暖的笑:“桃儿,你说得对。当初要不是你二哥,把我从人牙子那黑窝里拉出来……我现在都不敢想。”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感激,看着堂屋里暖融融的火炕和忙碌的婆婆,“这儿,就是我的福窝子。”

灶膛的火光映着何氏额角的汗珠,她舀起半勺浓稠肉汁浇在菜干上,“滋啦”一声腾起油香的白雾,“你俩在那嘀咕啥呢?开饭啦。”

沈桃桃捧着自己的粗陶碗挤到炕头。何氏往她碗里压了三勺五花肉,油亮酱汁把馍馍染成诱人的琥珀色。

“娘这手艺,够进御膳房了。”沈桃桃吸溜着被烫红的指头打趣,突然灵光一现,“娘,你承包驿站食堂吧。”

何氏一愣,连忙摆手摇头。

沈桃桃却打定了主意,要让何氏坐这食堂的第一把交椅。

“娘,您瞅瞅。”沈桃桃指着囤在食堂后院小山似的粮袋、风干的野猪肉条、成捆的干菜,还有一大筐带着霜的萝卜,“锅灶家伙事都齐了,油盐酱醋也备了,就等您这尊大厨显神通了。”

何氏围着半旧的大铁锅转了三圈,手在冰凉的锅沿上蹭了又蹭,心里头不安得像擂鼓。

“桃儿……这……这能行吗?我这把式,做自家人的饭糊口还行,伺候这么多人……”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老妇人,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手,担不起几百张嘴的责任。

“怕啥?”沈桃桃塞给她一把沉甸甸的锅铲,“娘,咱也不整龙肝凤髓,就记着一条:荤素搭配,咸淡合适,汤水管够。”

她拿起一块粗糙的木牌子,挂在食堂门口最显眼的地方,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条画着格子,清清楚楚写着:

一个工分:一个糠面馍馍或者糙米饭一碗。

一个工分:一个炖素菜。

两个工分:红烧肉块,或者酱焖野兔,量大肉足。

素菜汤免费添。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沈桃桃拍拍手,“大家伙儿干活挣分,吃饭花分,天经地义。娘您只管掌勺,算账的事儿交给我爹。”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下午,煤矿下了工的汉子们,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手里攥着挣来的工分牌,循着香味涌向食堂。

何氏心里头的鼓在看到人群时擂得更响了,可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到带着锅气的厚重锅铲时,一种安定感却奇迹般地涌了上来。

油热了,肉块下锅爆炒的“滋啦”声,仿佛是她最熟悉的冲锋号角。

没过三天,“何婶儿食堂”的名头就在宁古塔打响了。

“香,真他娘的香。”一个坐在板凳上刨饭的汉子,嘴里塞满了五花肉,含糊不清地嚷嚷,“比京城醉仙楼的酱肉也不差。”

“免费的汤,我的娘,汤面上还飘着油花儿呢。”另一个捧着粗陶碗“吸溜吸溜”喝汤的汉子,胡子都沾上了油星。

最关键的是,吃得起荤腥了。

手里攥着几个工分的汉子,能把油亮的红烧肉狠狠舀一勺盖在糙米饭上,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这还是流放的地狱么?简直是神仙日子。

天擦黑,食堂里人渐散尽,只剩下何氏和手脚麻利的柳如芳,王玉兰刷洗着成堆的碗碟。

沈桃桃帮着把最后一桶冒着热气的骨头汤抬到门外角落里,留给那些实在拮据的苦命人暖暖肚子。

肚子里有了热食,身上便有了抗住这苦寒的气力。

就在这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时刻,一声凄厉如裂帛的女人尖叫,刺破了空气。

“啊!滚开!畜生——”

声音是从西头那片木屋传来的,尖利得变了调,是春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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