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穿裤子是为了遮短吗(1 / 1)
日头刚钻出灰沉沉的云层,惨淡的光线落在沈大山宽阔的脊背上。
他特意换了一身还算齐整的棉袄,沾了点水把乱蓬蓬的头发梳了梳,胡茬也仔细地刮了又刮。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坛老腊肉,又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两匹布。
他站在熟悉的木屋前,深深吸了好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声音。
抬起冻得通红的手,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落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叩。
咚、咚。
声音闷闷的,消失在凛冽的风里。
里面无声。
他又敲了敲,力道重了些。“春娘,是…是我,沈大山,开开门。”
依旧没有回应。
沈大山脸上的期待在寒风中一点点褪色。
他不死心,试着轻轻推了下门。
春娘搂着已经睡在她怀里的妞妞,坐在炕上,面朝着墙角,背对着门口涌进的光。
“春娘……”沈大山的心直往下沉,他抱着东西,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还暴露在屋外的风雪中。
“我……我……”他舌头笨得像块木头,急得额头青筋都憋出来了,“我来是……是……是想问问你和妞妞……那个……我娘腌的肉可香了,还有这布细软,给妞妞做件暖和袄子……那个,那个要是……要是你愿意,我想……想……”
最后的“娶你”两个字,像巨石卡在嗓子眼,怎么也滚不出来,却烧得他整个脸都快熟了。
他憋得面红耳赤,只能用充满期盼的眼睛,盯着那个僵硬的背影。
沉默了许久。久到怀里的妞妞都被寒气冻醒了,哼唧着动了动。
那背影终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春娘没有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妞妞搂得更紧,紧得小女孩发出不舒服的嘤咛。
“大山哥……”她的声音很低、很哑,像被北风刮过的枯草,“你是个好人。”
“天底下顶顶好的好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声音却哽咽着,带着万般的不舍和痛苦,“别来了。别……别再往我这边来了。”
沈大山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头上,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春娘?你、你……”他急得向前跨了一步,“我不在乎,那些破事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骨子里的硬气劲儿,顶得过十个软蛋老爷们,这样的你,我沈大山稀罕,打心眼里稀罕……”
春娘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猛地抬起手,用破旧磨毛的袖口狠狠擦了一把脸,死死咬着下唇,那力道仿佛要将嘴唇咬穿。
她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子。
沈大山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曾经艳丽妩媚的面庞,残留着水光,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卑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坚决。
“大山哥,”她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死水,“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沈大山臂弯里那卷柔软的鹅黄细棉布上,带着刻骨的决绝,“这么好的男人,该配个清清白白的婆娘,不能是我这样的……不能。”
“可……”
“拿回去吧。”她再次打断他,努力挺直了那被命运压弯的脊梁,“食堂管饱饭,我自己去扛煤,能挣工分养活妞妞。能吃饱穿暖,就是菩萨开眼,不敢再贪心了。大山哥……求你……走吧。就当可怜可怜我最后这点……脸皮。”
高大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外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那坛腊肉和两匹布,被他遗弃般,留在了冰冷的门槛边。
沈家的木屋里,何氏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屋外回来的脚步声。
当那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撞开木门,何氏只看了一眼儿子那张木然死灰的脸,她紧绷的心弦“啪”的一声,彻底松弛了下去。
“回来啦?赶紧上炕暖暖脚,锅里温着米粥,给你盛一碗。”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拔高了的热情,试图驱散那凝结的寒意。
沈大山像是没听见。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就那么蜷缩着靠墙坐下,抱起膝盖,把冻僵的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
像是一尊彻底垮塌在山脚的石像,隔绝了外界的任何声音和光线。
“大山?大山?喝口热乎的?”何氏端着滚烫的粥碗近前,低声唤他。
没有回应。
何氏脸上的轻松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愁容。
她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愣愣地看着角落里那个缩成巨大阴影的儿子。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压上了她刚刚才卸下石头的心口。
儿子是真丢了魂了。
此后的日子,沈大山成了沈家沉默的影子。
他沉默地上工,沉默地下工,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
他像一头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疲倦的骡马。
吃晚饭是沈家最难熬的时候。一家人围着堂屋的小方桌。何氏把特意油汪汪的杂菜骨头汤端到他面前。
那浓郁的肉香,以往是他下工后冲回家的第一动力。
此刻,他却像一尊没有嗅觉的石像,只扒拉着糙米饭粒往嘴里送,肉片在碗里堆成了小山也熟视无睹。
“吃啊,你倒是吃肉啊,”何氏的声音带了哭腔。
沈大山这才嚼上一口肉,吃完了,碗筷一放,头也不回地钻进他那冰窖似的小偏房。
关门落栓的声音像砸在了何氏的心上。
何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再也忍不住了。她用力摇晃假寐的老伴,“老头子,完了,大山真把自个儿闷死啦,你看看他那眼神,他这是不打算活了呀。”
沈父看着儿子那扇紧闭的房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日晌午,何氏在食堂给大伙做完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走到正在算账的沈桃桃桌案前,清了清嗓子,眼神躲闪。
“那个……桃儿……”
“嗯?”沈桃桃头也没抬,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划拉着粮食消耗的数目。
“娘……娘琢磨着……”何氏的手指绞着油乎乎的围裙边,“你看这食堂,每天,每天那碗碟摞得小山高……洗起来可费了老劲了……光靠我和那几个婆娘,手都快泡烂了,这人手……实在……实在有点忙不过来。”
沈桃桃停了笔,抬起眼。
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明镜似的,清晰地映照着何氏脸上那点刻意掩饰的窘迫。
何氏在她直白的目光下,更不自在地挪开了眼睛,耳根发热。
沈桃桃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直:“人手不够?前两天不是还说绰绰有余呢。”
“那……那是……”何氏语塞,脸上火烧火燎,好半晌,她才认命般挤出来一句,那点强硬气势在儿子的沉默面前被碾得粉碎:“也不是完全忙不过来……就是我看你大哥……”
她越说越小声,声音里夹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软弱,“在工地上跟那夯牛似的死命糟蹋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这心里……揪得慌……还不如……还不如把春娘食堂里来帮忙,两个人……。”
沈桃桃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
这个一向把脸面看得比天大的妇人,此刻为了那个让她丢了脸的儿子,放下了所有的固执,低声下气地来求她。
她心里那点尖锐也软了下来。
“想通了?”沈桃桃的声音难得地带了点温度,不再是锋芒毕露,“不嫌‘脏’了?不怕咱老沈家列祖列宗了?还是想把人家拽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啊?”
何氏的脸唰地一下红透,像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
她恼羞地瞪了女儿一眼,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倔劲儿:“你少埋汰老娘。”
她猛地拍了一下案板,上面的粗陶碗跳了跳,“进我沈家门……我拿她当儿媳妇待,绝不会给她撂脸子使绊子。”
沈桃桃笑了,“我去给你问问。”
傍晚,食堂又到了开饭的高峰期。
人头攒动,热气和饭菜香蒸腾翻滚。
春娘独自排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刻着她名字和工分的小木牌。
她头上包着一块厚实的靛蓝色粗布头巾,边缘沾满了洗不掉的细小煤灰。
她低垂着眼,只想赶紧打了饭就回去照顾妞妞。
可偏偏有个嘴有点歪的汉子盯着春娘看了好几眼,“哟!快看!裹得严严实实,连根毛都瞅不见了。”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春娘的垂在身侧的手指抠进了掌心里。她咬紧了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尘埃里。
排队的人流微微骚动,有鄙夷,也有点怜悯的叹气。
“要我说啊,包得再严实有个屁用。”那歪嘴汉子见她不吭声,越发来劲,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舔舐,“那股子骚气儿早就腌入味儿了,包几尺破布顶什么用……啊!”
一声惨叫盖过了所有哄笑。
只见一只沾满汤水的大木勺,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地照着他后脑勺拍下去。
何氏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气势汹汹地挡在春娘和那几个男人之间。
“烂了舌头的狗东西,你穿裤子是为了遮你裤裆里那颗小米粒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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