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1 / 1)

谢云景立刻起身,他走到桌边,倒了一碗一直温在炭盆边上的温水,小心地试了试温度,才端到炕边。

他没有递给她,而是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端着碗,将碗沿凑到她唇边。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沈桃桃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谢云景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碗里的水,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淡淡的青影,那是整夜未眠的痕迹。

一碗水喝完,谢云景轻轻放下碗,又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唇角的水渍。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还疼吗?”他再次低声问,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

沈桃桃感受着身体里那股温润的药力流转,轻轻摇头:“好多了,那药……很厉害。”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澈,“张寻说的,我都听到了。”

谢云景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不安,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她知道了,知道那是他的保命之物。

“一颗药而已。”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沈桃桃的心一颤。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想说,你才是最重要的人。她想说,以后不要再把保命的东西轻易给人。

可这些话,在触及他眼底那份坚定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转移了话题:“我睡不着了,伤口还有点疼。你……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虎口缝合处的刺痛和腕骨深处的钝痛,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清晰,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谢云景的眉头蹙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拿起几块干燥的硬木柴添进炕洞里。

“我……不会讲故事。”他低声说,声音是罕见的窘迫和生涩。

那双惯于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此刻似乎有些无处安放,急于找点事情做。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难得流露出的无措模样,心头那点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她往炕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外侧一大片位置,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空出来的热炕:“外面冷……上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期待和依赖。

谢云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那片空出来的位置,又看看沈桃桃那双纯粹邀请的眼睛,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下,他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短暂的沉默后,他最终没有拒绝。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脱了沾着寒气的外袍和靴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小心翼翼地侧身躺在了炕沿外侧。

高大的身躯瞬间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带着一股清洌的,属于他的冷铁气息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沈桃桃的感官。

他躺得笔直,尽量不去触碰她。沈桃桃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谢云景立刻紧张地侧过身:“碰到你了?”

“没有……”沈桃桃忍着痛,声音带着点笑意,“你离那么远干嘛?炕这么大。”

她说着,又往他那边蹭了蹭,直到自己的肩膀轻轻挨着他结实的手臂,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才停下。

她小心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臂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放在自己身侧。

谢云景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绷得更紧了,但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依赖的姿态,那股僵硬又缓缓松弛下来。

他伸出手臂,轻柔地绕过她的颈后,让她能更舒适地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另一只手则隔着厚厚的被褥,虚虚地护在她受伤的手臂外侧,仿佛怕她无意识翻身时压到。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怀里。温暖安全,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依靠感。

沈桃桃靠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最安神的鼓点,虎口的刺痛似乎也在这安稳的氛围里变得模糊了。

“那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也讲讲你……娘。”她仰起脸,看着他的下颌线,轻声道。

谢云景低头,对上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好奇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期待。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记忆的深海里打捞那些早已被尘封的碎片。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是皇帝。”

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种疏离感,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那时,他只是个不受宠的藩王。我娘……是陇西谢氏的嫡女。”

提到母亲,他低沉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细微的暖意,“她……很美。不是那种艳光四射的美,是像雪山上的月亮,清冷皎洁,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宁静。”

“那时候王府很小,很安静。娘总是抱着我,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给我念书,教我认字。他……那时候对我很好。会把我举在肩头,带我去看城外的麦田,会笨手笨脚地给我削木头小马……”

谢云景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抠出来,“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重:“后来他需要陇西谢氏的力量,去争那个位置。我娘……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最稳固的基石。他利用我娘的家族,利用我娘的声望,甚至利用我娘对他的情意……一步步,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登基了。封娘为皇后,封我为太子。”谢云景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后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制衡,猜忌,疏远。他需要新的力量来稳固皇权,需要新的女人来牵制谢氏。云贵妃是当朝宰相之女,年轻貌美,更懂得如何取悦他,如何吹枕边风。”

“娘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守着皇后的虚名,守着冰冷的宫殿,守着我,像守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谢云景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刻骨的悲凉,“可他们连这点希望都不肯放过。”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云贵妃……有孕了。她仗着宠爱,处处挑衅我娘。终于……她小产了。太医说是误食了寒凉之物。可她却一口咬定是我娘嫉妒她,在她每日必经的御花园小径上,埋了巫蛊厌胜之物,诅咒她腹中龙胎。”

“巫蛊……”沈桃桃之前只知道个大概,此刻是第一次听到事情的全貌。

“他信了。”谢云景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或者说……他需要‘信’。他需要一个名正顺的理由,彻底拔掉谢氏这根眼中钉。他下旨废后,赐……死。”

那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

“我娘最后,”谢云景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嘶哑,带着无尽的痛楚,“穿着最隆重的皇后朝服,戴着凤冠,一步一步,走上皇宫里最高的摘星楼。她站在楼顶,风吹起她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她看着下面黑压压的禁军,看着那个她曾经倾心相待,如今却要她命的男人。”

谢云景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整个皇宫,对着那个负心人,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厉和绝望,“‘李祯!你听好了!今日你负我谢氏,他日天道轮回!你若敢动我谢家任何一人,敢动我的云景,必叫你跌落帝位,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云景猛地闭上了眼睛。

沈桃桃的心被狠狠揪紧,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绝望的母亲,站在高台之上,用生命发出诅咒只为护住族人和亲子。那该是何等的悲愤与绝望。

谢云景缓缓睁开眼,眼底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恨意,“他怕了。他怕那诅咒应验。他怕我娘化作厉鬼索命。所以,他暂时没敢动谢家。这也给了我祖父机会,将我这个碍他眼的‘太子’,远远地发配到了这苦寒之地。”

谢云景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他抱着我,连夜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北,再没回头。”

故事讲完了。

沈桃桃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到那强自压抑却依旧无法平息地颤抖。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他总是一身冷冽,为何那双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寒冰。那冰层之下,是早已被血泪浸透,被至亲背叛而彻底冻结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小,很凉,带着伤后的虚弱。

但那无声的抚慰,却像投入冰海的一点星火。

谢云景低下头,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怀中的少女。

沈桃桃也正仰头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和怜悯,只有理解和一种无声的承诺。

那眼神仿佛在说: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一种陌生的酸涩猛地冲上谢云景的鼻尖,那被他强行冰封了的心湖,仿佛被这无声的目光凿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液体瞬间涌上眼眶,他猛地别过头,下颌线绷得死紧,死死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沈桃桃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收回手。

她只是静静地靠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感受着他无声的悲恸。

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微微用力,握紧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但在这小小的的木屋里,两颗心在血泪交织的往事中,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靠在了一起。

漫长的沉默之后,当谢云景终于勉强平复下情绪,重新转回头时,他的眼底依旧残留着红血丝,但那刻骨的恨意,似乎被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了。

他看着沈桃桃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如同誓:

“桃桃,你信我。”

“终有一日,我会强大到……足以护你周全。”

“不会再让你受今日之苦。”

“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沈桃桃看着他眼底近乎偏执的守护之意,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她想说,该强大的是我,该保护你的是我。毕竟,你连最后保命的药都给了我。

但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头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嗯。我信你。”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

“以后……不许再把保命的东西给别人了。”

“尤其是……给我。”

谢云景低头,看着怀中少女乌黑的发顶,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深切的担忧和心疼。

许久,他才缓缓收紧环抱着她的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许。东方天际,隐隐透出鱼肚般的灰白。

长夜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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