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这手有大用处(1 / 1)

何氏唾沫横飞,她手指直直地戳向那歪嘴汉子和起哄的人,“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老娘的食堂,是老娘的地盘。要嚼蛆滚回你们的狗窝去嚼,别跑到老娘眼前来放屁!”

那歪嘴汉子被大勺拍得眼冒金星,后脑勺火辣辣的疼。待看清眼前的是掌管食堂的何氏时,吓得魂飞魄散。

何氏负责全宁古塔的口粮分配,得罪了她,给勺尖挑块肉丝都不可能了。

“何、何婶儿,俺、俺就是……就是放个屁,开玩笑,开个玩笑。”

他捂着脑袋,脸上瞬间换上了谄媚讨好的惨笑,点头哈腰。

看何氏还是怒气冲冲,又赶忙拱手作揖,“春、春娘,您大人有大量,俺就是嘴贱……爱胡说八道,您……您千万别跟俺一般见识……”他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老鼠洞里。

何氏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冷哼一声,像撵苍蝇一样挥动大勺子:“滚犊子,从今儿起,你们几个给我滚到队尾最后一个打,再让老娘听见你们嘴里喷粪,以后别来食堂吃饭。”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再也不敢往这边看。

周围人也都噤若寒蝉,都被这位平时和气,此刻却彪悍的何氏气场震慑住了。

何氏喘了口粗气,转过身来。

脸上的怒容瞬间消融,化作了一种别扭的,努力想显得温和的表情。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扫过春娘苍白的脸,落在了她裹着脸的头巾上。

“那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点刚才吼叫的余音,却柔和了不少,“搬煤那地方是汉子干的力气活,煤堆那老高,倒下来能把人活埋了,你这小身板……”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春娘那双皲裂的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道,“往后别去了,来,跟我进后厨帮忙。择个菜,洗个碗啥的,工分……工分比你搬煤高。”

说完,不由分说就去拉春娘的手。

那只平时沉稳的手,此刻握住春娘冰凉的小手时,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轻柔。

春娘的眼前早已水雾弥漫,她抬起头,看着何氏实实在在挡在她面前的身躯,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庇护,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她任由何氏拉着自己的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哭……哭个啥,不兴哭。”何氏被她哭得有点手足无措,“赶紧的,跟我进后厨去,看看那堆碗,再不洗天都黑了。”

就在何氏拉扯着春娘要往后厨去时,一直算账的沈桃桃却放下了炭笔。

“娘,不行。”

何氏和春娘都愣了一下。

何氏有点傻眼:“啥?不行?桃儿你……”

她又惊又怒,这好不容易才拉下老脸做的让步。

沈桃桃不理何氏,径直走到还在低声啜泣的春娘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春娘那双沾满煤灰的手上。

她已经跟张寻打听过了,春娘还没嫁人前,可是宫里尚衣局的顶级绣娘。

这双手,曾经捻着价值千金的丝线,描龙绣凤,连太后都曾赞其技艺举世无双。

沈桃桃用手指轻轻拂去春娘手上一小块煤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着最珍贵的琉璃。

“你这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兴奋,清晰地响在所有人耳边,“现在不是干活的时候。先去把手给我养好,洗干净,擦些冻疮膏,皮子养细嫩了……有大用场等着它。”

春娘惊愕不解。

何氏更是一脸懵逼。

沈桃桃嘴角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开春,咱宁古塔,要建绣房。”

她猛地提高了声调,“那些立了女户,不愿再依附男人的嫂子姐妹,那些家里有姑娘想学个安身立命手艺的。都给我到绣房报名。”她的目光灼灼地钉在春娘的脸上。

“咱们春娘,就是绣房的大师父。”沈桃桃的声音嘹亮,“以后这些姐妹的手艺,都得你来教,宫里头伺候过老佛爷的巧手,在咱这片冻土上,一定能绣出新的锦绣前程。”

啥!

春娘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嗡鸣,仿佛沉寂多年的巨钟,在体内被猛然撞响。

宫里头……老佛爷……金线……那些早已被她深埋的记忆碎片,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尚衣局的匾额,绣架上明黄的龙纹,太后娘娘捻着她绣的团扇赞过的笑容,过往的云烟和眼前沈桃桃那双真挚的眼睛狠狠重叠。

“我一定好好干!”春娘习惯性弯着的腰,瞬间立直了。她以后也能靠真本事活着了。

消息是晚上才传到沈大山耳朵里的。

收工前的片刻喧嚣里,有婆娘提着打饭的瓦罐路过,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进风里,

“……沈桃桃……绣房……春娘……当师父……教姐妹们手艺……”

石杵砸进冻土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大山保持着抡杵下砸的姿势,整个人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黝黑的脸上,灰败的底色迅速退去,取而代之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手里的石杵“哐当”一声被扔在泥地里,溅起的泥点子糊了旁边沈小川一脸。

“大哥,你……”

沈大山根本听不见弟弟的叫嚷。

他一路狂奔,带着一身的土腥味和寒气,撞开了食堂的大门。

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排队的人群一阵瑟缩。

沈大山喘着粗气,滚烫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穿透嘈杂攒动的人头,锁定在了灶台后面的春娘身上。

灶火熊熊,映亮了她半边身子。

何氏正挥动大勺,给锅边排队的汉子舀汤。

而春娘,就站在何氏稍后的地方,低着头,侧着身,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刚刚洗净、抹了冻疮药膏的手,将碗搬到旁边的桌案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柔。靛蓝的旧头巾依旧裹着头发,遮掩了大部分面容,却露出了一截细腻洁白的脖颈。

灶火跳动的光芒,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沈大山用力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他挪动脚步,朝着打饭的长队尾部走去,眼睛却一刻也舍不得从春娘身上移开。

等他排到近前,灶火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时,那份痴迷更加无所遁形了。

何氏抬头看见儿子那直勾勾的眼神,老脸一沉,狠狠剜了沈大山一下,带着警告。

沈大山这才一个激灵,猛地收回目光,慌乱地垂下大脑袋,盯着自己的鞋面。

“打……打饭。”他不敢再看春娘,只把小木牌捏得咯吱作响递过去。

何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故意没像往常一样给他一大碗肉,而是随意舀了点菜糊糊盖在碗底饭上。

就在这时,灶台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让沈大山差点把碗摔了。

“何婶儿,”是春娘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又多了些轻松,“天黑了。妞妞自己在木屋里,我去把妞妞带过来行不行?不耽误事,让她在角落里坐一小会儿就好,等我忙完一起回……”

何氏没等春娘说完,手中大勺“咣”一声重重敲在锅沿边,声音洪亮盖过了食堂所有嘈杂:“那还用说,赶紧去,把妞妞带过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熟稔,“小丫头一个人锁在屋里像什么话,赶紧抱过来,等会锅里油渣煸好了,给她捞一碗。”

这话说出来,何氏自己都觉得烫嘴。

尤其是“抱”字,让她心头别别扭扭地跳了一下。

可看着春娘那双终于有了点活气的眼睛,再看看角落里那装鸵鸟的儿子一瞬间又支棱起来的耳朵尖……罢了罢了。

春娘明显一怔,随即眼底泛起感激的波光。“哎!”她脆生生应了,这才低着头快步穿过打饭的人群,钻进了门外肆虐的大雪里。

沈大山像截傻木头一样杵在原地,那门被春娘掀开又落下,灌进来一股冷风,外面风雪呼号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那蛮牛似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里面的心仿佛要破腔而出。

“大哥”沈桃桃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才把他从犹豫里唤回神,“愣着干啥,还不快去!”

沈大山猛地一跺脚,把手里那碗刚打的饭塞到沈桃桃手里,闷头撵着春娘的身影冲了出去。

风雪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抽打在脸上生疼,视线一片模糊。刚踩出的脚印转瞬就被覆盖。

春娘将妞妞裹紧在怀里,她也几乎把脸埋进衣领里,弓着背,顶着风,在及小腿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

她家离食堂隔了几排木屋,平日里几步路,此刻在怒号的风雪里却显得格外漫长。

她心中急切,步子不由得加快。

脚下突然一滑!

不知是踩到了冻硬的冰面,还是被雪底下不知名的东西绊了一下。

春娘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拽着她向前扑去,她惊叫一声,本能地想扭身保护怀里的妞妞。

“春娘——”

一声嘶吼,穿透漫天风雪的呼啸,响在她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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