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草海水鬼(2 / 2)
我点点头,跟表叔和表婶告别,发动了汽车。车子驶离村子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草海。在阳光下,草海像一块巨大的绿宝石,闪闪发光。可我知道,那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等待了几十年的怨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草海。但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水鬼,想起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还会在草海里待多久,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会被她引诱。我只希望,她能早日得到解脱,不再受那无尽的痛苦。
而草海的传说,也在当地流传了下来。人们都说,在月圆之夜,如果你在草海边听到女人的歌声,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靠近,那是草海水鬼在寻找她的替身。
回到城里的第一个星期,我总觉得浴室的镜子在渗水。
清晨刷牙时,镜面上会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在瓷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起初我以为是淋浴后的潮气,直到某天深夜起夜,发现镜子里映出的脖颈处,挂着一缕湿漉漉的黑发。
我猛地摸向自己的后颈,指尖只触到干燥的皮肤。再抬头时,那缕头发已经消失了,镜面上的水珠却像活过来似的,聚成小小的漩涡,旋转着没入玻璃深处。
床头柜上的护身符变得越来越冰,即使在盛夏也透着刺骨的寒意。有天夜里我被冻醒,发现那块黑色石头正泛着青幽幽的光,上面刻的符号像是在蠕动,拓在床单上的影子竟成了水草的形状。
“哗啦啦——”
厨房传来水龙头没关紧的声响。我攥着护身符摸到门口,看见水槽里的水正自动往上涌,漫过台面的液体里浮着些墨绿色的水草,腥气顺着门缝钻出来,和草海的淤泥味一模一样。
当我举着菜刀冲进去时,水突然退得一干二净,只在不锈钢槽底留下几道抓痕,像是指甲用力划过的痕迹。
我坐在厨房地板上抽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燃起火苗。烟丝在指尖烧出焦味,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娇媚的声音在耳边哼歌,调子还是那几句,却比在草海时清晰了百倍。
“小哥哥,你把我丢下了呀……”
烟灰烫在虎口,我猛地跳起来去翻行李箱。表叔给的那张地图还在,只是原本朱砂画的路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是被血水浸透。草海的圆圈里多出个模糊的人影,长发垂到水面,裙摆下隐约缠着什么东西。
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草海附近的小镇。我犹豫着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气泡声,还有女人含混不清的哼唱,和记忆里水鬼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救……救命……”一个嘶哑的男声突然闯进来,背景里满是慌乱的水声,“她在拉我的脚……好多头发……”
电话突然挂断,再打过去已是空号。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那个声音太像表叔了,可表叔明明好好地待在村里。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表叔家。推开院门时,晒谷场上的竹匾里晾着些发黑的水草,表婶正蹲在井边搓洗衣物,木盆里漂着件白色连衣裙,领口绣着朵早已褪色的莲花。
“表婶,表叔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慢慢转过头,她的眼球上蒙着层白雾,像是长期泡在水里的人。“他去草海了呀,”她咧开嘴笑,露出泛白的牙齿,“说要给你找样东西,说你带回来的护身符,镇不住她……”
木盆里的水突然沸腾起来,那件白裙像被无形的手提着,从水面慢慢浮起。我看见裙摆下缠着无数根黑发,正顺着盆底的裂缝往井里钻。
“你看,”表婶指着井台,那里刻着和护身符一样的符号,“民国二十三年,她就是从这口井被拖走的。那时候她才十六,梳着双丫髻,辫子上绑着红绳……”
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掉了下去。我趴在井沿往下看,漆黑的水面上漂着个熟悉的身影,表叔的草帽正随着水波慢慢打转,他的脚踝处缠着团黑发,正被缓缓拖向深处。
“抓住!”我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扔下去,石头在半空划出道青光,落水时激起巨大的水花。井里传来女人的尖叫,黑发像被火烧般蜷成一团,表叔趁机抓住井绳往上爬,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淤泥。
“她跟着你回城了,”表叔趴在地上咳着水,咳出的泡沫里混着水草,“那护身符只能镇住她的本体,镇不住她的怨气……”
他从怀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身上刻着“沈莲”两个字。“这是在她坟里挖出来的,她是被人贩子锁在船上运来的,跳海前用这把锁把自己和船绑在一起,说要让那些人不得好死……”
铜锁突然变得滚烫,烫得表叔手一抖掉在地上。锁扣“咔哒”一声弹开,里面滚出半枚铜钱,上面刻着的“光绪元宝”已经被水浸得发绿。
这时井里的水开始往外溢,漫过我的脚踝。我低头看见水面上漂着无数张人脸,都是些模糊的男人轮廓,他们的脖颈处都缠着黑发,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
“这些都是她的替身,”表婶的声音变得尖利,她的脸正在扭曲,皮肤下像是有水在流动,“每年一个,今年该轮到你了!”
她的头发突然疯长,像无数条黑色的蛇缠向我的脖子。我抓起地上的铜锁扔过去,锁链在空中缠住她的头发,发出滋滋的响声。表婶尖叫着后退,身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滩黑水渗进土里。
表叔拉着我往院外跑,身后传来井台崩裂的声音。回头时看见那口井正在塌陷,涌出的黑水带着无数黑发,在晒谷场上织成巨大的网,将整个院子都罩在里面。
“去镇上找王瞎子,”表叔跑得气喘吁吁,“他爷爷当年是捞尸人,知道怎么送走她……”
镇上的老茶馆里,王瞎子正用浑浊的眼珠对着茶杯里的茶叶发呆。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墩:“那东西跟着你们呢,她的铜钱还在你身上吧?”
我摸出裤兜里的半枚铜钱,不知何时它竟从铜锁里跑到了我的口袋。铜钱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指缝往下滴。
“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水,草海吞了三条船,”王瞎子用拐杖敲着地面,“沈莲的船就在里面,她怀里揣着给弟弟治病的钱,那半枚铜钱是她娘留的念想……”
拐杖突然指向我的胸口:“你护身符上的符号,是当年道士画的镇魂符,可她不是恶鬼,是冤魂。要送走她,得把铜钱拼完整,还得让害她的人偿命。”
“害她的人早就死了!”表叔急道。
“死了也能找回来。”王瞎子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这是草海底的陈年淤泥,拌着黑狗血涂在眼上,能看见水里的东西。今晚月圆,你们去草海沉船的地方,把铜钱扔进船里,她自然会走。”
我盯着那袋淤泥,突然想起表婶化作的黑水,胃里一阵翻涌。可口袋里的铜钱还在发烫,像是在催促我快点行动。
入夜后,草海的水面泛着诡异的银光。我和表叔划着木船往深处去,船桨搅动水面时,总觉得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船底时不时传来刮擦声,像是被水草缠住了。
“就在前面。”表叔指着水下隐约的船影,那里的水面冒着泡,像是有东西在呼吸。
我按王瞎子说的,把混着黑狗血的淤泥抹在眼皮上。再睁开眼时,整个草海都变了模样——水面上漂着无数个透明的人影,都是些穿着民国服饰的男人,他们的脚都浸在水里,脚踝处缠着黑发。
而在那艘沉船的位置,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辫子上的红绳已经褪色。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半枚铜钱,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沈莲。”我轻声喊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枚铜钱。
她猛地抬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可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看我,那些漂浮的男人影突然躁动起来,朝着我们的船围过来。
“把铜钱给她!”表叔举着船桨打退靠近的人影,“快!”
我将铜钱扔过去,两枚半钱在空中合二为一,发出金色的光。沈莲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清晰,露出张清秀的脸,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
“我弟弟……”她的声音很轻,像风穿过芦苇,“我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你弟弟叫沈木,”王瞎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手里举着个泛黄的信封,“民国三十五年病死的,死前让我爷爷给你带句话,说他不怪你没回去……”
沈莲的身影晃了晃,那些围着我们的男人影突然跪了下去,化作黑烟消散在水里。她朝着岸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进沉船,船身渐渐沉入水底,水面最后泛起一圈涟漪,像是有人在水下叹了口气。
我抹掉眼皮上的淤泥,草海恢复了平静,只有月光在水面上洒下片银辉。口袋里的护身符不再发烫,铜钱也失去了温度,变成枚普通的古钱。
回程的路上,表叔突然说:“其实我爹当年也是人贩子,他总说夜里听见女人哭,最后在草海里上吊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啃过的窝头,“这是我在沉船里找到的,她到死都没舍得吃……”
船桨划过水面,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望着远处的岸边,王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只有那棵老树还在风中摇晃,像个沉默的守望者。
回到城里的那天,浴室的镜子不再渗水。我把护身符和铜钱放在抽屉最深处,偶尔拉开抽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水草味,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后来听表叔说,草海再也没人见过水鬼,只是每年月圆之夜,会有渔民看见水底有艘沉船,船上坐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正低头擦拭着一枚铜钱。
而我总在想,那些消失的人影里,有没有沈莲当年恨的人。或许她要的从来不是替身,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完那段被水淹没的往事。', '')